徐新却只幽幽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按下了车钥匙,在不远处传来嘀的一声响后,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并同时低低丢下了两个字。
    上车。
    丁华一头雾水,盯着对方的背影愣了下,才删了手中未及发出的短信,满脸问号地跟在徐新身后上了车。
    什么情况这是?
    一路上丁华都在偷偷打量着一旁神情专注的徐新,百思不得其解地想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了?难不成是觉得前一阵儿太过冷落了弟弟我,现在忙完了良心发现了,所以想要弥补弥补了?
    丁华没头没脑地想着,间或凑上去搭一两句话,却都被对方用极简的回应给打发了。
    于是丁华便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但有人自愿当免费的车夫,总不是件坏事。
    他这么想着,便也识趣地不再聒噪,低下头就着车内的灯光,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上的小游戏。
    一时间,安静的车厢内只剩下轻微的引擎声,和车身偶遇不平时微微颠簸发出动静。
    徐新开车的风格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稳,再加上刚刚酒足饭饱,而小游戏也没什么意思,百无聊赖的丁华渐渐困意上涌,不多一会儿,便头一歪,抵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直到半个多小时后,才在一片寂静和陡然被吹在脸上的凉风中悠悠醒转。
    到啦?极度的安静总,丁华撑起半摊在车椅上的身子,揉了把惺忪的睡眼,朝窗外被路灯和车灯照亮的熟悉的景色看了看。
    徐新没有回答,只一言不发,对着从开启的车窗中露出的夜色静静望着。
    丁华解了身上的安全带,又抹了把脸,稍稍清醒了下,就要伸手去拉身侧的门把,一面还有些口齿不清地冲徐新交代着:那我就先下啦,哥你一会儿回去路上自己小心点儿已经挺晚的了。
    然后一拉车门,却没拉动。
    丁华奇怪,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手上忘了使劲儿,便嘀咕了声又拉了一下。
    却还是没能将门打开。
    这下他算是彻底醒了,再试了试后松了手,疑惑地扭头朝驾驶位上的徐新看了一眼,问:老大,你是不是忘给车门解锁啦?
    却见对方仍只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被模糊光线照亮的侧脸,恰似一张被快门定格住了的胶片。
    好半晌后,才目光微一闪动,低低地开了口。
    问的却是语焉不详仿若呢喃的一句:他现在怎么样了。
    丁华一愣。
    这一句问话来的太过突然,再加上徐新不知何故显得异常低迷的嗓音,不禁让人恍惚间产生了种一切都只是场幻觉的错觉。
    因此心思还停留在车锁上的丁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转过身来问道:啊?什么谁怎么样?老大,你刚刚是说话了吗?
    徐新没再吭声。
    丁华一脸莫名,借着车内的光盯着对方沉默的侧影看了好半晌,才忽然灵光一闪,隐隐猜到了对方口中的他所指代的对象,但又不敢确定,于是只好在稍作迟疑后,又带着点试探地问:咳,你是在说小林?
    徐新依然没有回答。
    但也没有否认。
    丁华见状挠了挠头,心底有点惊讶,但随即又迅速镇定下来,再悄悄瞄了对方一眼后,斟酌着语气和措辞回答道:他很好。
    徐新视线一动,少顷,目光由窗外转落回到了车内的方向盘上。
    车厢一时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丁华再度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这三个字后,竟莫名生出股坐立难安感。
    他等了等,见徐新似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对对方的消息表现出抵触或反感,便在稍一犹豫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咳,之前听陈家楼说他现在在那边适应得还挺不错。不过因为学校条件比较差,所以每个分过去支援的教师肩上担子就比较重。像他,就一个人带了四五个班,还是从小学到初中,几乎全都有份,有时候忙起来,能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无缝衔接地教课,再加上他人又特别的亲和,对谁都耐心十足,学生们都喜欢他。
    丁华照着陈家楼前几个月给他汇报过来的情况稍加润色,简单地说了说,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续道:上次小陈从他妈那儿拿了两箱鸡蛋,就想着吃不完,给他送点儿过去,结果到了学校后,愣是在他那破了吧唧的办公室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人,后来实在等不住了,就直接跑他们班里去看,结果你猜怎么着?还没到教学楼呢,就在下面空地上撞见他正吹着哨子,一本正经地在给他带的初中班的学生上体育课呢。
    丁华天生是个心大的,几段话一讲下来,便将之前的尴尬与不自在悉数抛在了脑后,说到这儿,更是一个没绷住,噗地一声乐出了声。
    他笑着扭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闻,乐不可支地问:哎哥,你能想象不,林子他居然在给人上体育课?!就他那瘦胳膊瘦腿,外加细皮嫩肉的,看起来比好些姑娘都文气白净,风大些我都担心能给他吹折了,居然还能给人上体育课?说着,顺嘴将当初陈家楼给他讲述时的骂语也一并带了出来:操,绝了。
    徐新视线定在方向盘中央微凹陷下去的车标,许久没有开腔。
    丁华哈哈笑了两声,突然也意识到了这份静默,表情登时一僵,睇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徐新后,清了清嗓子,讪讪地收了脸上笑容。
    于是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丝活泼气息的车厢,又再一次无端地陷入了一片冷寂。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饶是神经再大条的丁华也开始渐渐体会到如坐针毡之感时,车内忽然传来咔哒一声细响车门的锁解了。
    身侧似是传来一道深长的呼吸声,片刻后,徐新的声音低沉而至: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睡吧。
    哎,好。
    丁华如蒙大赦,扯着笑简单道了个别,顺便又嘱咐了几句诸如晚上开车小心之类的话,便麻溜地下车走了。
    徐新看着对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公寓大楼的前厅处,在重又恢复了静谧的车厢内独自坐了会儿,移开视线掉头驶向了身后百米外的小区大门。
    车平缓地行驶在返往城东竹园的途中。
    沿路的风攀着尚未关严的窗缝钻入,携带着初冬特有的冰冷。
    徐新望着前方笔直的路面,只见被灯照亮的两排绿化犹如黑夜中被风拉直的两条绦带,井然并行,直到在夜幕的尽头方才极尽交缠。
    他光微沉地徐行在这条宽阔而荒凉的大道上,近一年来少有松懈的情绪,终在这初冬的风中得到了短暂的放空。
    然而过不多时,却另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在这股难得的松弛中趁虚而入,让原本的沉静的心绪被再度搅乱。
    丁华今晚所说的话于是又在耳边响起。
    对方向来单纯质朴言笑无忌,这一点,不论是在年轻气盛的少年时期,还是如今在事业上小有所成的青年,都未曾发生过改变。哪怕是跟在自己身边于这黑白难辨的利益场中滚打了这么多年,时光赋予他的,似乎也都只是比年少时更多了几分的世故圆滑,而远非恶浊深沉的黑暗与心计。
    所以就连在提及一夕覆灭的马家的传闻时,除却心头难以抑制的快意之外,对方所流露出的,更多的也只是一副看戏加玩乐的心态。在他眼里,恶臭的马家嚣张蛮横,有此一报纯属罪有应得老天有眼,所以哪怕徐家跟其倒台真的脱不了干系,甚至在暗中做了什么手脚或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思维简单的丁华不知道,马家固然是个毒瘤,但站在他对立面的徐家,却也算不上有多无辜出事前的那块化工厂地皮是徐光明里暗里授的意,能批下来建厂,徐家虽未曾出面,但究竟为什么各项材料漏洞重重依然能通过审核,其中缘由自也不必多说。这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定时炸弹,只要时机成熟,只要敌人足够唯利是图,它就一定会在某个节点被自动引爆。
    而其爆炸后所会伤及到的人、事、物,也并非无法预计。
    一切正如丁华口中那个出现又被迅速删去的帖子中所说,这场看似正义凛然的伐毛洗髓,不过是一方正在寻觅着一把快而狠能够替自身肃清的好刀,而另一方也恰巧有仇要报,两厢不谋而同之下一拍即合,于是自然而然地便有了这出热闹同时却也代价惨烈的戏。
    而至于当这把刀落真正落下时所累及到的普通民众,最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将罪责全然于归因于落败者。
    比如四处筹钱想方设法要为儿子治病的吴氏夫妇;
    比如众卉中平白受难的大批员工;
    甚至更比如更早之前的
    一道身影忽然从脑中一闪而过。
    徐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某个亮着红灯的路口。举目四望下,竟发现车不知在何时已被开到了距X中不过数十米的怀德路上。
    几分钟后,又不知何因,缓慢驶入了与之相邻的博爱路,再几秒,默然地停在了翠芳苑的门外。
    熟悉的夜幕下,是同样熟悉的街景,哪怕就连门卫中那个一到夜中边,就爱在值守时边看电视边打盹打发时间的看门师傅,亦没有什么改变。
    时隔一年,徐新静坐在车内,沉默地望着深夜中这一小方天地中悄然发生着的一切,不一会儿,清明的目光变得有一丝惘然。
    岗亭大叔是在一声突然响起,并于夜深人静中显得格外嘹亮的锁车声中惊醒的。
    他揉着迷蒙的睡眼,看着从面前经过的身着黑色衬衣有些面生的男人,拉开窗含糊地问了句:哎,你哪楼的啊?怎么好像以前没见过
    徐新脚下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方微偏过脸,低低报出了个门牌号:18丙,201。
    哦大叔应了声,尚有些迟钝的大脑一时没能转过弯儿,等反应过来那似乎是个已经空置许久的屋时,徐新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前方昏暗浓密的树影中。
    十分钟后,18号楼的声控灯随着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应声而亮。
    极度的静谧中,一串钥匙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起在被光笼罩的楼道,随后一记轻微的吱呀声中,一扇防盗门被开启。
    因久无人至且长期封闭而散发出的呛鼻气味,瞬间将周身的空气占领,顺着敞开的门扉扑面而来,不由分说地钻入了静立在门前的人的各个毛孔。
    而随之一同侵入的,还有那被遗落在这飞舞细尘中的,有关于某个人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
    徐新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在门口站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恍然生出了一股漫长的错觉来。
    直到身后的感应灯又兀地暗下,游离的神志才逐渐归拢。
    他抬腿迈入了门槛,抬手按下了玄关处的照明开关。
    灯光袭来的刹那,所有藏匿在黑暗中略显朦胧的轮廓,俱都变得明朗清晰。
    徐新怔了怔,在玄关又站了片刻,缓步向里间走去。
    屋内的陈设和印象中相差无几,橱柜沙发茶几,以及厨房的各色用具,都无比规整地摆放在其原有的位置。
    一切井然有序,好似从不曾有人离开过。
    除却那从水管中放出的泛着锈色的水迹,落满积灰的窗台,以及空空荡荡的衣柜床铺中所流露出的细微端倪,在默默将某人早已离去的事实无声倾吐。
    徐新漫无目的地在这不足八十平的公寓房中慢慢走着,看着,最后来到了与主卧相通的阳台。一片寂静中,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沁着寒意的风霎时将弥漫四周的刺鼻灰尘吹散。半封闭的护栏外,只见点点星光映着对面居民楼上零星几盏尚未安眠的灯火,一起落入了微有些凝滞的视线。
    他过得还不错,就是每天都忙,忙得脚不沾地。从小学到初中,语数外德智体美劳,就没有他不教的。
    徐新面无表情地对着正前方的房舍,一个小时前丁华在车内的笑语忽地又在耳边响起。
    再加上他老好人一个,跟谁都客客气气,亲和力也强,还来者不拒,学生都喜欢围着他。
    徐新一动不动望着不远处那半掩在斑驳的树影后久违却毫无陌生感的景致,突然,脑中丁华的语气却又毫无预兆地一转,变得忧心又无奈。
    哥,小陈说他刚到那儿时就严重得水土不服,还又逞着强上课不肯休息,再加上食物中毒,最近两个月实在瘦得厉害。
    言罢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咳,你说你说要不我就上赣南去看看去?也好安个心。
    最后,是充满了疑惑却不敢有所表露的一句:
    说实话,老大你对小林究竟是什么想法?
    一阵劲风袭来,徐新猛地回过神,抬手抹了把脸,片刻后,从身后的门框上直起身,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了盒烟出来。
    天色愈发深黑,又数十分钟后,对面楼上亮着灯的窗户相继又暗下了几扇。
    徐新垂目看去,手上的烟亦将燃尽。
    他默然对着指间残留的一截烟头看了会,不知何故,心底那股原本忽隐忽现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忽然又随着那逐渐黯淡的火光难以抑制地在心头翻涌而起。
    他微阖上眼睑,良久,才重新抬起目光,将烟头弹入阳台角落里放着的废纸篓,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甫一别过眼,一个被静置在窗台上正于月色下泛着盈润光泽的圆形物件,却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视线。
    徐新眉微微一皱,犹豫了下,稍上前两步,将那在这个被清理得异常彻底甚至连一丝多余痕迹都无的环境中显得异常突兀的东西拿在了手里只见昏幽光线下,躺在掌心的,竟是个外观淡雅别致,且做工精美的烟灰缸。
    他目光一怔,数秒后,略有些凝滞的视线猛一动,似是受到某种感召般,顺着那瓷白边沿缓缓滑入了被蒙上了一层细尘的瓷缸底部。
    只见如水的月色中,一个歪歪斜斜不知被什么工具给刻上的 徐字,正静静躺在那缸底中如同水墨般散开的莲叶上。
    第36章
    历经一番短暂的动荡, C市很快又全方位地步入了正轨, 从临市新调来主管市经的副SZ据说在走马上任前被上头查了个底朝天, 确保履历清白得连根杂草都寻不到,这才放了过来。且此人是个实打实的实干家,颇有些当年李平在位时的风采, 上位才一个多季度, 已雷厉风行地由点及面下推了好几项新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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