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秘书,您怎么来了?”有人惊呼道。
    被称为肖秘书的中年人摆摆手,“我刚好在秀城,接到命令连夜赶过来的,我这回是做辅助工作,主要是配合叶医生。”
    众人这才将目光落在现场唯一一个年轻人身上。
    无论是会议室里的众人,还是唐院长和肖秘书,平均年龄都在四十五往上,突然出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眼看过去格外突兀和显眼。
    “各位,不好意思,久等了。”叶一柏走进会议室后,微微弯腰首先向众人致歉。
    “叶医生客气了,您也是为我们杭城奔波辛劳,这点道理我们还是懂的。”会议室里有人开口道,随即引起一片附和之声。
    沈槐书的电报一过来,这些人就已经把叶一柏调查了个底朝天了,这位叶医生虽然年纪不大,但那些个头衔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是值得他们尊重的,更何况他年后就要远赴平津,单就这一点,就值得在场众人的尊重了。
    叶一柏对着众人笑笑,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我的建议书,大家都应该看过了,您们今天早上拿到的是初步的版本,我连夜完善了最新的,大家可以看一下。除了建议书,还有这几个月来的各大医院疑似病例报告。”
    叶一柏将几沓资料递给会议服务人员,然后几人在屋内就坐。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看到肖秘书的出现就已然明白金陵那边的意思了,大概等他们的会议开完,回到各自办公室,就能收到金陵那边的电报了。
    虽说心里明白,但看到叶一柏的那份厚厚的与其说是建议书不如完整的防疫指南的册子以及后面金陵方面的回复电报的时候,还是不由咋舌,这准备工作,做得可真够细的。
    有心人看了一眼回复电报的时间,瞬间明白了这位叶医生迟到的原因,这是在这儿等着他们呢,大概是知道单纯让他们讨论,别说一上午,大概一两天也讨论不出个结果来,于是这位直接拿着尚方宝剑来了。
    还有这份杭城各大医院的疑似报告,与会众人越看越是心惊,这份报告是唐传芳连夜联系各大医院的同行整理出来的,因为匆忙,几乎是把各大医院留底的资料给拿出来了,无他,只为了让这些人知道,这鼠疫不仅仅是长岗、平津的事,也不止是东县两个小村庄的事,而是关系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杭城人性命的大事。
    “我这里也拿到了东县最新的统计数据,各位同僚也可以传阅一下。”苏正阳也顺势将自己手头的资料拿了出来。
    会议室里只听得到众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和纸摩擦发出的声响,有些本就在接触防疫这块工作的部门还好,譬如卫生部门,东县的报告他们都是在看的,有心理准备,但是各大后勤部门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数据不由从骨头里一丝凉意来。
    “这这……这怎么还向外面扩散了,苏局,你们封锁是怎么做的?这一传十十传百的,万一传到了市区……”这人话刚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他想到了刚刚那份市区各大医院的疑似病例报告,身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市区,或许并不是没有,而是没有大规模爆发,他们还不知道罢了,正如这位叶医生在建议书里写的,冬天细菌繁殖和传播速度慢,是扑灭疫情的最好时间,若是一开春,真的蔓延开来……众人想想就不寒而栗。
    到底都是肉体凡胎,在大灾大病面前,他们和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长岗、平津的例子在前,若是杭城也是如此,他们难道还能拖家带口离开不成。
    既有上峰命令,又事关自身利益,整个杭城就像个巨大的机器一样,快速运转起来。
    “现在我们要做的无非是两点,第一治疗和安置现今已经感染的病人。最大程度去努力救治轻症和还有希望救治的中度病人,所以区分和隔离是首要任务,不能粗暴地将感染的和未感染分开,要视轻重建立不同的隔离区,这两个村庄里并不仅仅有感染的病人,其实还是有未感染的村民的,我们同时也要建立观察区,及时将健康的村民转移出去,不然让他们在里面等死。这方面的工作我会自己去做,但是我需要配合的人,希望诸位能尽快安排好人手。
    第二,排查游离在外的零星感染病例,从市区几家医院调取的资料来看,市区零星病人必然存在,我们要普查和重点检查相结合,普查正如苏局所提议的,用人口普查的办法,一家家一户户上门,同时我们要从各大医院,诊所入手,从有类似症状的这些人入手,重点排查他们的家人以及密切接触者,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遏制住鼠疫蔓延的趋势。
    排查游离在外的零星病历,离不来民众的配合,我昨天晚上已经向沈先生说明了这一点且得到了回复,他们同意杭城公布当前鼠疫情况,不过该怎么公布,如何最大程度减少民众恐慌,那就需要各位群策群力了。”
    会议服务人员过来加了一次又一次的水,会议室里的众人眉头紧皱,神情严肃,等到会议结束的时候,众人才恍然发现居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都这个点了,我得马上赶回去让各大报社来开个会。”
    “这里食堂还有饭嘛,我对付一口,下午就回去准备东西,苏局,我们一块吧,封锁的是你的人,怎么配合我们再商量一下?”
    “好。”
    “叶医生,这回真的是辛苦你了,人手那边我会尽快安排的,唐院长,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下午正好找你们开会,这人手要尽快抽调出来。”
    “叶医生,年轻,魄力十足啊,您有事就直接跟我说,我全权配合。”
    “叶医生……”
    “叶医生……”
    叶一柏的年纪和在场众人儿子的年纪差不多,众人看他不由多了份长辈看晚辈的包容,再加上一场会议下来,他的胆魄和能力着实让他们心生佩服。
    众人匆匆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剩下了叶一柏一个人,叶医生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两点二十一分,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
    第224章
    与此同时,叶家
    “阿妈,还要多久啊,我要出去玩出去玩,我都跟小董约好了,时间快到了。”叶兆麟扯着杨素新的袖子不断摇晃,脸上满是不耐的神色。
    杨素新用余光瞥了叶广言一眼,低头温柔地对叶兆麟说道:“再等一等,哥哥姐姐很快就来了,再一会会。”
    叶兆麟闻言,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不嘛不嘛,我不嘛,什么哥哥姐姐,我见都没见过,晚点见不行吗,我要出去玩,出去玩。”边说边干嚎起来。
    “好了好了,让兆麟先出去玩吧,反正柏儿这回回来是住在家里的,兄弟俩什么时候见不着了,晚上再见也一样。”自从叶一柏走后,叶兆麟就成了老太太唯一的孙子,而且比起叶一柏的腼腆安静,叶兆麟从小活泼会闹,显然更讨老人家们的喜欢。
    叶家有叶家老太太宠着,回了杨家,因着杨东天生有缺陷,杨家的老人也将这个外孙当成眼珠子疼,这么多年下来,叶兆麟已然完全养成了小霸王的个性。
    果然,老太太的话一出口,小叶少爷脸上的表情就立刻多云转晴,“谢谢奶奶。”他上前抱了抱叶老太太,然后像一个炮弹一样向外面冲去。
    老太太显然十分受用孙子的亲近,“这孩子……”
    “哎呦。”门口传来女子的痛呼声,正和老太太说话的杨素新手指的帕子一紧,面上的笑容变得有几分僵硬起来。
    果然,这时候一个小厮快速跑进大堂里,对着叶广言三人道:“老太太,老爷,太太,叶娴小姐和香耕园那位来了。”
    张素娥和叶娴在离开杭城前,住在叶府的香耕园,佣人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都时常用香耕园来指代张素娥。
    门口似乎传来了争执声和小孩子的哭声,杨素新站了起来,快步向门口走去,叶老太太和叶广言的面色也有些不好,也起身向外快速疾走。
    “算算年纪,过了年你也有七岁了,早就开蒙了吧,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我也不指望你能学孔融,但是撞到了人道歉,这是基本的道理,叶少爷不会连这个都知道吧。”叶娴将张素娥扶起来,转头对叶兆麟厉色道。
    她刚刚在身后看得清楚,也兆麟完全就是故意推人,不仅是张素娥,他这一路跑过来,看得有人拦着他的路就将人推开,佣人们大概也习惯了,看到这位小爷过来就跑得飞快,也就张素娥倒霉,被推了个正着。
    叶兆麟气得直跺脚,他上前,像只小牛一样一边用头去撞叶娴一边两只手推搡着,叶娴可不惯着他,用力将扯住他后脖颈上的衣服,将人提了起来。
    “救命,救命。”叶兆麟大声叫嚷起来,旁边的佣人们赶忙跑过来,佣人中有认出叶娴的,见状一时有些犹豫,不止自己该不该上前。
    “娴姐儿,算了算了,别跟小孩子计较了。”张素娥刚刚手掌撑地,因为地面恰好是鹅软式的缘故,手掌根部被咯得青了一大片,但是她这时候却没有追究的意思,反而是有些焦急地劝慰女儿赶紧把人放下来。
    叶娴撇了撇嘴,没好气地开口道:“你对他倒是大方。”说着,就要把人放下来,然而这时候,杨素新和叶广言等人已经走出了大堂,走到了院子里。
    “叶娴你做什么,还不把你弟弟放下!”叶广言看到眼前这一幕,面色一下子变得黑沉,他急声厉喝道。
    叶娴嗤笑一声,也不争辩,将因为见到父母,觉得有了靠山闹得更凶的小孩往旁边佣人怀里一塞,哂笑道:“我倒不知道叶家是这样的待客之道,我们好歹也是远道而来,叶家的小少爷推倒了我阿妈,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我想若是遇到其他尊贵爱计较的客人……叶家这是打算把人都得罪光了吗?”
    叶娴从昨儿个叶一柏的处理中悟到,与其以所谓小姐少爷的身份回叶家受委屈,不如自己识相一点,将自己定位成客人,那至少还能摆摆客人的架子。
    “叶娴,你姓叶!你跟我说道理,那我就跟你说,说好的两点到,你们现在都两点半了才姗姗来迟,让长辈白白在大堂里坐着等你们,这算是什么道理?叶一柏呢,他人呢?”
    叶广言的话让叶娴一滞,一时接不上话来,从昨天晚饭后,叶一柏告诉他们他明天早上有个会需要去准备一下,下午一点半一定回饭店后就不见了,然而到了今天一点半,张素娥和叶娴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人回来,眼看时间不对了,才在前台留了话后匆匆赶到叶家。
    “柏儿他临时有事,晚点会过来的。”叶娴道。
    叶广言面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冷哼一声,直接甩袖向大堂里走去。
    叶老太太没看到大孙子明显有些失望,而且对叶娴出手教训叶兆麟的事也有些不满,看着叶娴和张素娥摇摇头,“既然来了,也别站在门口,进去吧,家里准备了点心,先垫两口肚子,晚上吃个团圆饭。”
    杨素新抱着叶兆麟,对叶娴点了点头,但却丝毫没有理睬张素娥的意思,抱着儿子跟着叶广言和老太太向大堂方向走去。
    叶娴睨了满脸尴尬和失落的张素娥一眼,“这就是你心心念念要回的叶家,何必呢。”
    张素娥抿了抿嘴,向来泼辣的她进了叶府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安静的叶娴都有些不习惯了,两人也跟着走进了大堂。
    叶家的正堂大堂是最传统的中式大堂,前面两个高坐,一般是长辈或者主人家所坐,然后右尊而左卑,老太太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坐下了,然后杨素新和叶广言分别落座于左右,佣人们分别引着叶娴和张素娥坐下,叶娴在左边第二位,而张素娥在左边最末位。
    叶娴眉头微皱,但张素娥已然坐下了。
    “柏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嘛,到了杭城都不知道着家的,昨天徐侃说他是跟张家老爷子、警事局的那位苏局长还有华宁医院的唐院长一起去吃的饭?柏儿远在上海,怎么会和他们扯上关系的?”叶家老太太见叶娴和张素娥坐定,忍不住开口问道。
    昨天徐侃过来回话的时候,叶老太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晓得她这个大孙子现在医术了得,很给国人挣面子,但老一辈还是老派思想,总觉得你这当大夫当得再好,那也不如走读书当官的正道,她心里对叶一柏放弃外事处的工作,当什么劳什子医生还是有些不满的。
    一个大夫,终究是中九流,不如士农工商的上九流,若按老时候的说法,那叫自甘堕落。
    现在社会变化,杨素新也产下了叶兆麟,老太太私心里想着,这样正好,以后兄弟俩也不会起什么争执,但昨日徐侃过来,苦着脸说他没接到叶一柏,人被张老爷子和苏正阳给接走了,这下子老太太就有些糊涂了,张家在杭城的地位自是不用多说,就说这苏正阳,来了杭城不到半年,就已然是一个不弱于杨素新兄长的实权派人物。
    这样两个人亲自去车站接她孙子?如果不是徐侃在那儿赌咒发誓,老太太是绝对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的。
    叶娴看了张素娥一眼,平日里嚣张的女人现在完全像个鹌鹑一样坐在她旁边一动不动,她只好开口道:“柏儿上次来杭城的时候替张老先生动过手术,老先生念旧,至于苏局,他和裴……”叶娴说到这儿,顿了顿,干咳一声,“他和柏儿一个朋友交好,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情,所以才会来接。”
    老太太眉头皱得越发紧了,“柏儿和苏正阳能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这人虽位高权重,但名声可不怎么好,还是少交往得好,但是张老爷子那边,可以常来常往的。”
    叶娴闻言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这时,座钟发出“当当当”的三声声响,叶广言面色似乎更青了两分,老太太面上也露出了不满的神色,而杨素新全程只顾低着头看手上的手镯,叶兆麟早就张素娥和叶娴进来的时候被佣人带走了。
    叶娴对于弟弟不给叶家面子的这件事感觉还挺痛快,早知道她也不来了,坐在这里活受罪,张素娥明显变得坐立不安起来,时不时看一眼自己手上的表,有些焦急地看向大堂外面。
    这时候,张素娥千盼万盼的人终于出现在了大堂门口,一个小厮引着叶一柏往大堂里面走,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笑呵呵地对里面说了一声,“大少爷回来了。”
    话音一落,老太太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她赶忙站起了身,叶广言脸色还是有些难看,但稍稍松缓了些,就连一直低着头的杨素新终于抬起头来,她将背脊挺得笔直,犹如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士。
    “柏儿,你总算来了。”张素娥终于说了她跨入这个大堂来的第一句话,“怎么回事,怎么迟了那么久。”
    叶一柏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表,对着屋内众人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我晚了一会,非常抱歉。”他微微欠身道。
    老太太对于自己这个大孙子还是十分喜欢的,她快走两步上前,握住叶一柏的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不然奶奶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这手凉得,阿欢呐,给少爷去拿个手炉来。”
    大堂旁边站着的丫鬟清脆地应了一声,匆匆向后堂跑去。
    “你呀,真的是翅膀硬了就不知道着家了,你姐姐说你上回来过杭城,既然都到家门口了,怎么就不知道回家来看看呢,小没良心的。”
    这位老太太在原主小少爷的记忆里一直是慈祥的,疼他的,小少爷心中充满了对她的孺慕之情,但叶医生作为旁观者,看着这段祖孙情谊,却觉出不同的味道来。
    老太太疼他不假,但比起小少爷本人,她更疼的是叶家的孙子这个角色,叶兆麟出生后,老太太虽说没有明里放弃叶一柏这个大孙子,但在叶一柏将要被送走的时候却是称病不见,这份疼爱不假,但着实有限。
    “上次是和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来去匆匆,就没顾得上来看看。”叶一柏道。
    叶广言闻言冷哼一声,“来去匆匆?没顾得上来看看,那当时我这个做爹的就站在你面前,你也没空叫一声吗?叶医生。”叶广言这时候哪里还不知道当初在张老爷子手术室门口那个戴着口罩的主刀医生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儿子,叶一柏。
    第225章
    叶一柏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叶广言说的是什么事,当初在张老爷子手术室门口,他确实见过叶广言,也确实是故意没有摘下口罩相认。
    那时候他才刚到这个时代没多久,心里琢磨不定究竟该如何面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再加上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样的事情,才一拖拖到了现在。
    此时被叶广言当面指出来,叶一柏面上多少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色,但叶医生到底不是原主小少爷,对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并没有敬畏之心,他微微低头,保持了沉默。
    张素娥和叶娴倒是从来没听叶一柏提起这一遭了,明显也有些惊讶。
    大堂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好了好了,这大好日子的说这个事干吗,你这个当爹的,还能跟儿子计较他没跟你打招呼的事,这么小的事也值得你记挂到现在,行了,娴儿,你带你阿妈回香耕园休息吧,里面都重新整理过了,东西都是新的,哎,你们的行李呢?”老太太看着张素娥和叶娴甚至叶一柏都是两手空空的,狐疑地皱起了眉头。
    在上海漂泊那么久,哪有可能一点行李都没有,联想起昨天徐侃回来禀告时欲言又止的话,老太太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行李放在酒店了,我比较忙,而且可能时常有人进出,不方便。”叶一柏道。
    叶一柏说的是实话,但听在叶广言耳朵里就感觉刺耳起来,“忙?进出人多?现在洋人医院都放假呢,你能有什么事?胜而不骄败而不馁,你是觉得你现在有点名气很了不起嘛?嫌叶家庙小容不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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