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泓终于看清了吹笛人,这一看他简直心惊肉跳——吹笛人哪里是低着头,他分明只剩了下半个头!
    他的头只剩半截耳朵,一点鼻尖和一张嘴,饶是如此,他手拿着笛子举在嘴边,仍倔强地吹着那首曲子。
    两人在这个距离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万古川显然也没有料到吹笛人是这样的,皱了皱眉。
    林泓在树后借着月光打量吹笛人。
    他身上穿着一件士兵的铁甲,那铁甲古旧,带着锈斑和污泥,有些变形,在月光下反射着模糊的光。
    此时此刻,林泓脑子里“嗡”得一响,耳畔的曲子在他的脑海中有了名字——《折柳曲》。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注1)
    这曲子是出征士兵的思乡之曲。
    无怪林泓现在才想起名字,他听曲的地方只有群玉楼,而群玉楼的曲子皆是阳春白雪,曲调欢快,情意绵长。他鲜少听见靡靡的亡国之音或消沉的哀乐。
    唯一一次听见《折柳曲》是姑娘们闹着玩,一位姐姐用精美的玉笛吹了一段就被别的姑娘嬉笑着打断了。
    吹笛人的竹笛粗糙,不比玉笛,音调略有不准,林泓本就对音律不太敏感,听了这么多天这折柳曲,只是觉得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名字来。
    今日见到吹笛人那一身士兵铁甲便才想起来。
    可是,《折柳曲》自己不熟悉,万古川还能不熟悉吗?
    林泓看向万古川。
    夜色里,万古川被月光勾出的侧脸轮廓深刻硬朗,挑不出一丝毛病。
    所以,万古川在第一次听到这曲子时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知道吹笛人的身份,甚至知道吹笛人为何吹笛,又为何只在村边吹笛,知道村里为何没有战士的亡魂……
    这几天,林泓当他是消极怠工,其实他什么都清楚了。但他当真是一点没说,直到看到那个被撕裂得只剩头的尸体,他才说“送你回去”——那时他是有把握的。
    林泓突然有些心疼。鬼方里兴许都比战场上的屠杀好上很多吧。
    万古川感受到了林泓的目光,也侧头看了过来。他一言不发,只是透过黑夜静默地看着林泓。
    林泓抿了抿唇,轻轻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夜色朦胧,笛声带着呜咽和沙哑,风声轻轻吹着树叶“哗哗”轻响……
    万古川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林泓看不清他的神色。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春夜洛城闻笛》唐·李白
    第122章 莼鲈之思何时可归
    林泓此时也什么都清楚了。
    ‘天下不平不归家’——村里没有士兵的亡魂不是因为他们都还活着,而是因为这一句军令让他们连死后都回不了家。
    林泓没当过征人,不知道军令如山的山是怎样一座不可攀登的险峰、不可移动的泰山。竟然连死后都在这乱世里有家归不得。
    亡故的战士只能守护在村落外每夜吹着思乡的《折柳曲》,述尽牵挂。
    同时,他也用这一曲笛音警告着战乱里的怨魂,守护着故乡的父老。
    林泓不知道这个只剩下半个头的战士是如何拼尽全力才让那些癫狂的怨鬼们惧怕他至此,以至于听见他的笛声就尽数退去,不影响那些村民分毫。
    这位战士只剩半个头,要看见是不指望了,不知还能听见他们吗?
    林泓拉了拉万古川,他想再靠近吹笛人一些。
    林泓的猜测是正确的,吹笛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靠近而作出任何动作,似乎听觉变得迟钝,并不能感知到他们。
    血腥味和腐臭的味道越来越浓郁,林泓越走近就越觉得惊心动魄。
    那吹笛人的上半个头颅是被并不锋利的东西砍断的,一下又一下地砍,才完全断开,伤口并不平整,一层一层的,入目全是鲜血淋漓的内里……在昏暗的月光下一片暗红……
    林泓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盯着吹笛人肩头铁甲上的凹损处,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努力压制着心头那股反胃的感觉。
    不太行……林泓抬眸看向对面的万古川……嗯,好多了。
    万古川却不受影响地垂眸仔细观察着。战场上这样的尸体并不罕见,他习惯了。
    万古川的目光扫过吹笛人的脖子,眸光微动,他看向对面的林泓,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示意他也看看。此时他们离吹笛人太近,还不益开口,万一他还能听见点声音呢。
    林泓愣了一下,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怎么了?自己脖子没东西啊?
    万古川看着他的反应沉默了,又抬手指了一下吹笛人。
    哦,是吹笛人的脖子。林泓的目光艰难地绕过血淋淋的缺口,看向他脖子。
    月光微弱,但是林泓还是看到了他脖子上有一片坑坑洼洼并不平整的皮肤,这是——烫伤留下的疤痕。
    林泓抬眉,这么巧的吗?
    这是刘嬷嬷的儿子。
    林泓想起刘嬷嬷慈祥温和的模样,听过她天天念叨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心头不禁有些苦涩。
    吹笛人放下他的笛子,他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凝视着村落的方向。
    两人都站在他身旁陪他静立着。
    夜风徐徐地吹,那股腥臭腐败的味道闻起来是那么悲伤无奈……
    吹笛人一点点退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
    “所以,他是想回家吧。”林泓道。
    可是,这就很难了。这么让他回家呢?扛着他硬冲回村落里?要是可以,这吹笛人估计自己都回来了还用得着他们?
    再不然,去挖了陈朝那个说“天下不平不归家”的皇帝的坟,让他立即改口撤销此令?这更扯了。就算去绑架当朝皇帝也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弄啊?”林泓牵着宝儿的缰绳,看向万古川。
    他们披着夜色走回村落。
    “总有办法的。”万古川看了一眼夜色。
    林泓把宝儿的缰绳拴在门口,进屋拿来药和蜡烛。
    宝儿身上多处抓伤咬伤,血液粘稠粘连着毛皮。林泓心疼坏了,这马平时都是被他当儿子养的,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林泓轻轻给它擦药,宝儿吃疼一动,还要给它吹一吹。
    万古川就站在一旁陪着。
    林泓背对他蹲下,万古川看了一眼,眉头就皱紧了。
    在一旁烛火的映照下,林泓背上浅色的布料渗开了大片的血。
    “林泓!”万古川伸手抓着他胳膊把他拉了起来。
    “诶!干嘛?”林泓有点懵。
    万古川拉着他急急进屋,“你把衣服脱了。”
    林泓皱起眉头——万古川表情严肃,动作不容拒绝,还语气急促地说这句话,“□□啊?”
    “……”万古川后面那句“我给你上药”被他直接噎了下去……松开他胳膊,揽过他的腰把人直接打横抱起来朝里屋走去。
    “喂!”林泓一慌,手抓住他的衣服。不是,这么急不可耐吗?他刚给宝儿擦完药还没好好疼它呢!
    宝儿从门口探出个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喷了一下鼻息又赶紧退了回去。
    万古川把林泓放在床上,动作快却很轻。
    烛火昏黄暧昧,林泓坐在床边心跳都变快了,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万古川却转身去翻桌上的药箱,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你背上有伤,脱衣服。”
    “……”林泓沉默了。
    万古川拣了两个药瓶转头见他还一动不动的,催促道:“快。”
    林泓抬了抬手,万古川不说还好,他一说,牵动着背上就感觉到痛了,“嘶……”
    林泓解开腰带,开始一件一件脱衣服。
    万古川在旁边一直看着他。
    林泓被他看得有些紧张,最后一件,他背对着万古川褪去,伤口的血有些干了,黏在衣服上,扯下来时他“嘶”了一声。
    “疼吗?”万古川的目光落在他背上。
    青年人的背线条干净利落,白皙紧致的皮肤在烛光下像上好的玉。
    他微弓着身子,脊柱线条自脖颈处一路流畅向下,在窄腰间没入下裤,两旁还生着腰窝,手臂牵引着肩胛骨翘起。漂亮得不像话。
    在这样漂亮的背上却带着几道深浅不一的抓痕,有的已经结痂了,伤口边沿的皮肉粘着衣服的纤维,有的却还在渗出血。
    “疼……严重吗?”林泓疼得用气音问道。
    背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林泓半晌没得到回应,又试探了一声:“万古川?”
    万古川像是才回神,“不严重。很快就好了,别担心。”
    林泓感觉冰凉的药膏贴在伤口上,忍不住颤了颤,身后人的动作顿住,“疼吗?”
    “还好,有点冰……”
    “忍一忍。”
    “会有毒吗?”林泓问道。他想着那些都是死人不知道有没有尸毒什么的……方才给宝儿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就在想这个问题了。
    “不会。”万古川道。伤口看上去很普通。
    “好……”
    屋里的烛火微微摇曳,映照在林泓的背上,把所有的线条都描绘得更加清晰,更加……诱人。
    林泓因为吃疼在小声抽气,在密闭的房间里这声音过于引人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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