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垄罩了大地,冻结的空气中翩然落下丝丝细雪,庭院的花草纷纷化上冬日独特的雪色妆容,格外清丽。叶纱纱在厢房内啜饮薑汤取暖,炭火盆中火光闪烁,她的发丝已被朱尧擦的半乾。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见四下无人,叶纱纱鼓起勇气提问。
    「问了我再看看要不要回答。」他擦发的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缓缓说道。
    叶纱纱搁下喝得一乾二净的汤碗,嘴里叨念着:「奸诈。」
    「跟你学的。」哪有她老奸巨猾,直接对他下血咒?
    见她把薑汤喝光,朱尧不禁说道:「你喝薑汤倒是乾脆,要你喝汤药就拖拖拉拉。」
    「薑汤有甜味啊!汤药又没有,若汤药是甜的我肯定也马上饮尽。」绿蓉替她加了黑糖,薑汁不会过于辛辣,喝起来顺口不腻,而且身体马上就暖活了起来。
    「尽会找藉口。」
    叶纱纱娇俏吐舌,继续缠着他问:「你和紫嫣姑娘是怎么认识的啊?」
    朱尧瞅了她一眼,答道:「她父母和我父母是世交。」
    「所以──你们从小就认识了?是青梅竹马?」原来,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啊……她现在才找到朱尧,是不是太晚了?
    也许,他们之间的情谊比她想得还深远。
    「她出生时,我便看过她了。」现在想起都还是一场梦靨。
    「我看紫嫣姑娘对你一片芳心,温柔贤淑,未来定是个贤内助……」她不知道她的语气酸溜溜地,像是正发酵的醋。
    「她有她的想法,我也有我的。」言下之意是她要喜欢他随她,但他不一定就要回应她的感情。「感情──是不能勉强的。」
    「你的意思是──你对她并无男女之情?」叶纱纱一楞。
    朱尧竟点点头,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
    「我与她是父母之命的婚约,在她出生后就订下了。」可他还在想方设法解除婚约,当然这话他是放在心里,没有确切的法子他是不会轻易表明的。
    「人间跟天上一样都挺麻烦……」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相爱的人不见得就能廝守永远,不相爱的人也有可能被凑成对。不管是作仙还是当人,似乎都一样被管束着,她真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在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爱自己想爱的人。
    「你说什么?」
    「没、没有,我只是说人要谨守教条规范,即使不愿意还要遵从父母之命,真是麻烦……」
    他抬眸,眼神有着意外。难道她不需要遵守世间订下的规矩吗?
    「我一直想问你──你的双亲呢?难道,没有替你安排婚约?」
    「我是弃婴,从小就是在夜月宫长大。宫主把我捡回去,一路把我抚育长大,可以说是我的再生父母吧!」
    弃婴?他的心起了一丝怜悯,乱世中动盪不安,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皆是,拋家弃子也大有人在。战事平缓也是近几年的事情,在他童年时期战乱频繁,身在朱府的他还能安稳度日,实在是万幸。
    他儿时拜师学艺,前往流云观的路上看到不少人在街上乞讨,也看到年纪比他小的孩子实在饿到不行,偷拿小贩的包子吃却惨遭挨打。因为不忍,他急着上前去阻止,并替那名小孩付了钱。
    他多买了几个大饼给那孩子,他却像隻惊弓之鸟,浑身颤抖着不敢收下,仓皇而逃。他当时很疑惑,为什么这小孩胆子大到可以偷东西吃,却不敢收下他正正当当买下的大饼呢?
    随行的侍卫便告诉他,因为人口贩子猖獗。时常有人表面嘘寒问暖,一副菩萨心肠似的施捨食物,却在食物里下迷药,待这些居无定所、四处流窜的小孩清醒后,才发现自己早已被人口贩子拐走了。
    做乞丐顶多乞讨不成或被打一顿,可若入了人口贩子手里──日子是苦不堪言,一堆人被关进一间拥挤小屋,每天都得帮忙干活,饮食苛刻依旧无法饱足,飢饿侵蚀着他们的意志,却日復一日都在挑战自己身体的极限。有人天生体弱,禁不住这样折腾的日子,选择出逃被逮回后却连明天都见不着。有了血淋淋的前车之鑑,大伙便不敢偷跑;身子骨弱的人生了病却不得医治,一命呜呼的人也不在少数。
    而能在人口贩子中存活的人,最后不是被当作奴隶交易就是卖去花街,又是另一个磨难的开始,除非遇见好人才能翻转人生。
    而这都是因为战争惹的祸。这些无家可归的孤儿,几乎都是父母亲死于战乱,因此只能自己过活。去偷去抢并非他们所愿,他们只是没有挣钱的方法,没有温饱的能力。
    这也是朱尧在习武后,决定要平定战事、征战沙场的缘由。
    想不到,叶纱纱居然也是战乱孤儿之一。
    「原来,你有这样的过去……」
    「将军,这是起了惻隐之心吗?」她淡笑,因为他眸中的同情。她从不觉得自己弃婴的身分可怜,因为她看过无数比她还悽惨的战争孤儿。
    她以指梳发,顺了顺乌黑亮丽的长发,头发已被朱尧擦乾了。
    「若不是弃婴,我便不会在宫主手底下学习到巫女的咒法,也无法餐餐饱足。若不是弃婴,我便无法成为巫女──也无法因缘际会遇见你。」她温柔的眼瞳,定定地看入他那一潭深眸。
    她的眸光,并未令他不自在。
    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如惊滔骇浪扑击而来,彷彿──曾有双相同的水眸,也这般望着他过。为什么每当她如此望着他,这种眷恋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呢?
    他心中抱持着疑惑,却故作镇定转移话题。
    「所以,是你的宫主传授你巫力,你才会成为巫女?」
    叶纱纱噗哧一笑,「巫力跟你们练武之人的内力不同,没办法渡给人的,全靠自己修练和天赋。」若天份不足,再如何认真修行也是枉然。好比她的三师姊,学得比她久却依然得不到要领,但为人治点小病痛也还是可行的。
    「想必你的宫主是个奇人。」才会养出这般不同于世俗女子的她。
    「何止是个奇人?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要不是她贪恋金银财宝,我也不会为胡将军所用。」甫说完,她便被门外的嘈杂声吸引住。
    「怎么这般吵吵闹闹?」他蹙眉,许久未回府休憩,一回来先是何紫嫣阴魂不散在他身边打转,后来又出现採花贼惹事,能否让他静一下,好好休息?
    他不悦起身,听见绿蓉在外头说:「巫女大人刚经歷一番波折,惊魂未甫尚在歇息,还请紫嫣姑娘择日再来。」
    「绿蓉,你这是怕我吃了巫女大人不成?我是来关心她,又不是来害她。别忘了她有办法接回梅花断枝,还能击退恶徒,可不是泛泛之辈。」何紫嫣不知是褒是贬,语气略酸。「况且,我这未来的将军夫人还不能来这儿吗?」
    「紫嫣姑娘请恕罪,绿蓉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将军也在里头,而且气氛正好啊!
    她怕紫嫣姑娘见着,会对巫女大人作些不利之事……
    「喀」地一声,房门开了,还是朱尧打开的。
    何紫嫣怔怔地望着前方的朱尧,他──居然真的在叶纱纱的房里?
    他、他都没来过她的闺房,居然就跑去别的女子的房间……这让她相当不是滋味。
    朱尧这几年对她的态度说好听点是以礼相待,实则就是冷漠如冰霜,一点也不上心。反倒是她一头热的来找他,期盼能与他培养感情。原以为是身为将军,在眾人面前要有威严,所以不易喜形于色,总是表现冷淡。可──刚才听见有登徒子闯入叶纱纱院落,朱尧回房后凳子都还没坐热又急奔而来,这朱府壮丁那么多,又有不少武功高强的护卫,他有必要亲自出马吗?
    而且,他居然还在她的房间待如此之久!
    「朱大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她瞪大了双眸,止不住惊讶地问。
    「我才要问你,为何会在这?」
    「我是来关心纱纱姑娘的,听闻有登徒子闯入,她应当受了惊吓……」想不到,受到更大惊吓的却是她。
    她迅速地覷了眼房内,就只有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这绿蓉又千方百计地想要阻止她进入,要她不胡思乱想才怪!
    「谢谢紫嫣姑娘的关心,我无事。只是吹到冷风有些受寒罢了。」见何紫嫣出现,叶纱纱双手合拢大氅,避免风吹进她仅穿着单衣的身子。
    「这赭红大氅,不是朱大哥的吗?」这件大氅的绣纹别緻,简约精巧,她特别有印象。而且这红高贵优雅,与朱大哥相当般配。
    「是我借她御寒的。怎么了?」
    「朱大哥,你怎么能这样……」她眼眶里打转着可怜兮兮的泪珠。
    「我怎么了?」见到她泪眼汪汪,朱尧没有起一丝怜悯,反倒是感到不耐。从小只要去拜访何家,她一落泪他遭殃,因此他对她的眼泪甚是厌烦。
    「你们俩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谁知道在里头做了什么?你又让她穿你的大氅,这简直不成体统!你眼里还有我这个未婚妻吗?」何紫嫣一把妒火烧起便如星火燎原,把她原有的礼教都忘得一乾二净,在女人的妒忌心面前,什么都是云烟。
    朱尧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何紫嫣,你是否过于小题大作了?你先前才说要顾及叶纱纱的清誉,可无凭无据的你却在这说三道四,这不才是有损她的闺誉?」面对何紫嫣莫名的怒火与质问,朱尧一气之下也不忍了,她在自己家大吵大闹就算了,可竟连在他朱府都如此口无遮拦,如泼妇骂街指责他?
    决定把话说清的他,继续说道:「我容许你三番两次来我朱府叨扰,甚至大肆对朱府的人宣扬自己是未来的将军夫人,可我必须告诉你──我从未认定你。」
    他于她,本就无情份。多年前,他便明示暗示何家俩老,要他们另寻佳婿,将他们的宝贝女儿许给别的好人家,是她执拗劝不听。而他的冷言冷语她也当作耳边风,依然故我。寧愿自己一头热来蹭他,现在惊觉蹭不着便耍起大小姐脾气了。
    此时此刻,他真的是很想去父母坟上磕头跪拜,问问他是做错了什么要替他结下这门烦人的亲事?
    「你──你说什么?你怎能这样对我说话?这可是从小就订好的婚约,是你我父母订下的!你父母不在就想撇清干係,不认了吗?」何紫嫣这几年的温婉形象,全毁于一夕。果然,她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纵任性的何家千金。
    「从前,我便说过要取消婚约,是你不依。」他字字如针,扎出无尽冷意。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怎能随你说取消就取消,这样我面子往那儿摆?」
    说穿了,是为了面子?她一个高高在上的何府尚书千金,怎能被人「退婚」呢?
    「我说过了,只要能解除婚约,理由可随你们何府编造。」他无奈一叹。「你这是又何苦呢?我对你毫无男女之情,天下男人何其多,为何你偏偏就要我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人?」
    何紫嫣的气焰,瞬间被他的反问浇熄了一半。含着泪光,她娓娓道来:「小时候,我调皮贪玩不听劝告爬树,结果一个不稳摔了下来,是你怕我受伤在我跌落时接住我,我毫发无伤你却因此受伤……还有一次,我的纸鳶断线飞走了,我哭哭啼啼地找不回,你赶紧给我做了一个新的纸鳶……」甜美回忆一涌而上。「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失足落水那次,你不顾自身安危跳下深池救我上岸,那时──我便认定了你。能这样将我捧在手心上的人,除了你和我的亲人,还有谁?」这也是为何长大成人后,面对他的淡漠她却不甚在乎。她相信,只有他对她最是真心呵护。
    听闻,朱尧却默默叹了一大口气。
    「你以为的温柔守护,却都是我的恐惧造就。你记得吗?每次只要你哭泣,我就会被我爹狠狠教训一顿,不论我是否有错。因此,每当你遇险或不开心,我只能尽全力去守护你──因为我怕。我怕我做的不够好,没能好好保护你,就会被责罚。」他搁在心头已久、挥之不去的阴影,终于见了光。并不是他勇敢过人,当时年纪尚幼的他不懂得拿捏,只能尽力去保护她避免自己被大人责怪。
    「怎、怎么会是这样──我不相信!你是为了退婚才这么说的吧……」自己倾心多年的爱慕,付诸流水;一直以为的守护,竟只是他的恐惧根源。
    阵阵寒风袭来,雪也越发狂狷,漫天飞扬的雪花冰冷刺骨,和她落下的两行热泪形成了两个极端,如同她的心情。她没想到她所珍藏的儿时点滴,于朱尧而言却是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
    原来,一切都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妄想。
    「外头风雪大,紫嫣姑娘你还是先进来暖暖身子,再说话吧……」见何紫嫣溃堤,叶纱纱竟有些不忍。
    她也只是个可怜人,以为的爱竟不是爱,错付了她的青春年华,等待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是你……是你的关係,朱大哥才会对我说这些谎的……」何紫嫣哭红着双眼,声泪俱下怪罪于叶纱纱。
    「够了,何紫嫣。」面对何紫嫣的哭闹不休,朱尧觉得比上战场廝杀敌人还难。「你自己心里明白,这几年我对你的态度是如何?别将这一切归咎他人。」他实话实说道。
    「朱大哥……」何紫嫣的泪水唤不回曾经对她百般呵护的朱尧,她在寒风中佇立许久,却不见朱尧一声关心。他只是站在门边,冷言相向,袒护着里头的叶纱纱。
    他不是最怕她掉泪的吗?为什么现在却不来安抚她呢?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何紫嫣的面色忽地一阵刷白,飞落的皑皑白雪拂在她的双颊,竟分不出是她的脸色苍白,抑或是雪色更白。
    她双腿一软,脚步踉蹌,身旁的贴身婢女赶紧搀扶着她。
    「天色已晚,我备马车送你回去吧!」见她不堪被真话打击,朱尧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何紫嫣这才看清楚朱尧的心,从未在她身上。
    可她不甘心。
    不甘她的青春韶华就这般消逝,不愿她的甜蜜回忆就这样被他的一席话毁坏。
    她不发一语,眼神空洞,手紧抓着身旁的婢女,转身离去。
    大雪中,她的背影是长长的落寞与消沉。
    一步一步踏着不稳的脚步,她哭丧着脸,任凭泪水和风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前方只是一直往前移动步伐,直至婢女挽着她搭上马车……
    或许是她离去的背影太过寂寥,越是意气风发的人显露出的脆弱,越是令人担忧。一时间,只剩风的呼啸在耳边作响,谁也没有打破这道寂静。
    当万家灯火渐渐点上,晕黄的光火在一片雪白中摇曳,凝结的空气开始流动,
    朱尧淡淡说道:「今天大家都累了,若你饿了待会让绿蓉去厨房端些菜来,用膳完便休息吧。」
    叶纱纱轻轻頷首,见他要走,赶紧褪下她身上的大氅──那件令何紫嫣醋劲大发的大氅。
    「下雪了,披着吧!」她柔柔的嗓音中带着一丝莫可奈何。「下次,在还没和紫嫣姑娘把事情说清前,别再随意将自己的大氅借人御寒了。」
    朱尧接过她递来的厚重大氅,抬眸一望发现她里头居然只着轻薄的单衣,窈窕身形勾勒而出,曼妙曲线引人遐想。他几乎是马上撇过头,压抑心河猛然的波动,他低沉道:「你才是,下次脱下大氅前先注意自己穿了些什么,别随意教人看去。」
    叶纱纱这才惊觉她从浴桶中起身时,急忙之中只穿了件单衣、罩上大氅便衝出去。好在绿蓉机灵,立即拿出一件姑娘用的披风,急急忙忙替她遮掩姣好风光。
    门关上后,叶纱纱叹了长长一口气坐在椅子上,身旁的炭火已被烧得奄奄一息,冷意直窜,冻得她唇瓣发紫。
    才抵达京师第一天,怎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想起何紫嫣失魂落魄的背影,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看来,不论是天上还人间,爱情都一样让人陷得不可自拔,纵使折腾了自己也不愿轻言放弃。
    炭火驀地全灭了,她搂着身上的披风──绿蓉为她罩上的那件。尺寸大小正合适,轻巧保暖兼具,触感柔滑蓬松,一摸便知是上好的毛料缝製而成。可就是少了朱尧那抹清新宜人的气味,让她心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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