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响起一道炸雷,闪电照亮漆黑的囚牢。
    无数东京城居民仰头时惊讶地发现,阴云笼罩了整个天空,飓风过境,仿佛要下一场暴风雪,奇怪,这明明已经是仲春时节。
    福宁殿内。
    龙床上的赵從猛地睁开双眼,直起身大叫:“婉娘——”
    与此同时,万岁山上。
    一道闪电劈穿了弥勒殿顶,直接将灵堂里的棺材盖劈翻,露出大红寿被下的森森白骨。
    殿中的诵经声齐齐一停,僧人们悚然而惊,左右张望,唯独守真敲着木鱼,似无知无觉,淡声道:“继续。”
    监牢里,电闪雷鸣。
    “阿宝,咳咳……不要……”
    梁元敬从剧痛中清醒过来,趴在地上,竭力向她爬过来,“不要杀人……”
    黑雾收回,昏过去的冯益全如一滩烂泥似的掉在地上,人事不省。
    阿宝回身瞪着梁元敬,怨气再次笼罩她的全身,不仅眉心那道黑痕加重,就连眼周、嘴唇也透着森森黑气,血泪如珠,从她惨白的脸上缓缓滚落。
    原来,鬼魂也是可以流泪的,只不过,她的眼泪是血。
    “画画!”她厉声命令。
    梁元敬不答话。
    “画画!”
    她再次重申,黑雾如藤蔓一般,伸过去缠住了梁元敬的右手腕。
    “疼。”梁元敬看着她说。
    “……”
    黑雾顷刻散尽,阿宝恢复正常体型,抱着脑袋,暴躁地在牢房中走来走去,她如今理智全失,内心充斥着杀人的欲望,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勉强压制住那股冲动,可梁元敬还在挑战她的底线。
    干脆杀了他好了!一起死好了!
    她倏地停下脚步,心中萌生出这样一个阴毒念头。
    梁元敬跪在地上,指间的竹夹已经松脱,忽然,他颤抖着指尖,以鲜血在地上作起画来。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被父亲用戒尺抽得掌心血迹斑斑,却死不悔改,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画画。
    一笔一划,血迹逐渐成型,又幻化为一阵红光。
    阿宝的魂魄被吸附进去,视野大变,她化成了一只兔子。
    “你干什么?我让你画画!可没让你画兔子!”
    兔子腿太短,她在地上气愤地蹦来蹦去。
    梁元敬将毛绒绒的白兔子抱起来,捧在掌心,用鼻尖去蹭她,微笑道:“很可爱,你还想让我画什么?小猫可以么?”
    “……”
    接下来,他仿佛闹着好玩儿似的,又陆续画了许多小动物出来,就是不把她画成人,阿宝一会儿变成小猫,一会儿变成哈巴狗,一会儿又变成只小仓鼠,被他弄得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最后,梁元敬思索片刻,竟将她画成了一只羽毛鲜亮的黄鹂鸟。
    他让小鸟站在他的掌心,垂眸道:“阿宝,你生来便是自由的,不该困在这高墙里,振翅高飞罢。”
    说完,费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将手伸出去。
    窗沿积了不少白雪,黄鹂鸟站在上面,看见他又走回了阴暗的角落,蜷在稻草丛里侧身躺下了,背影瘦削单薄,单衣上血迹斑斑。
    黄鹂鸟看了一会儿,便飞出铁窗,飞往长天大地。
    第58章 故人
    万岁山上白雪皑皑, 山间动物都躲起来冬眠了,万籁俱寂,因要做法事, 觉明和尚连吃了一个多月的素, 嘴里淡出个鸟来。
    晚间休息时, 他照例捧了斋饭,坐到饭堂外的廊下吃饭, 却远远望见一只黄鹂鸟飞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 能看见个活物可真不容易,以至于和尚见到鸟的第一眼, 不是惊叹这只鸟儿的羽毛颜色有多么鲜艳绚烂, 而是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然而守真在此,他不敢杀生破戒,便拈了几粒香米, 粘在栏杆上,诱那鸟儿过来吃。
    黄鹂鸟却不吃他的饭粒, 而是落在他的脑袋上, 啄他的秃头。
    “啊!你这鸟!怎么恩将仇报呢!小心我把你拔了毛红烧!”
    和尚护着脑袋, 十分地愤怒。
    黄鹂鸟使劲啄了他的手背几下,又飞到雪地上,踩来踩去。
    觉明和尚看乐了, 哈哈笑道:“这是在干什么呢?求偶吗?”
    但渐渐的,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因为他发现这鸟貌似不是在胡乱踩雪,而是有章法可循, 她在雪地上踩出来的爪印, 好像是一个字。
    等等……
    觉明放下碗筷, 跑进雪地一看,见那是一个……
    “宝”字?
    “你是阿宝小娘子?!”和尚瞪着眼睛,指着鸟大叫道。
    黄鹂鸟不踩雪了,飞上他的肩头,啄他的耳垂,痛得觉明哎哟直叫,捂着耳道:“对不起!阿宝小娘子!我这下认出你来了!不对……你怎么变成鸟了?难不成你下山去找元敬小友了?!”
    黄鹂鸟飞去半空,突然啪地直线下降,掉在雪地上,僵卧不动了。
    “???”
    这是什么意思?
    觉明调动全身智力,试探着问:“你是说,元敬小友快死了?”
    黄鹂鸟从地上飞起来,啄了他的手背一下,向前飞去,觉明和尚赶紧跟上,最后跟进了他自己的禅房。
    他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小僧住这间房?啊……药箱,是要小僧拿着药箱去救治元敬小友么?”
    他急忙收拾起药箱,又见黄鹂鸟飞上了他的禅床,在被子上跳来跳去。
    觉明头疼地喊道:“别啄被子啊,棉絮要绽出来了——啊!好疼!我知道了知道了!要给他带被子是么?别啄我了!”
    和尚打包了自己的棉被,又翻出几件厚实的冬衣,一起捆着背到背上。
    黄鹂鸟又飞上了墙壁,鸟喙啄着上面挂着的一幅山水画,啄出一个洞来,觉明和尚心脏都在滴血,那还是昔年元敬小友送给他的。
    等等,画……
    他登时明白了阿宝的意思,是要他将那幅沾有梁元敬血迹的画也一齐带走,那幅画因与阿宝渊源颇深,在守真的授意下,已从梁元敬那里要了来,和阿宝的灵柩一起供奉在弥勒殿里驱邪。
    觉明摸着光脑袋,这下犯起了难:“我师父在那里,不知道拿不拿得走啊……”
    黄鹂鸟张开翅膀,凶猛地冲他飞过来。
    和尚简直怕了她,吓得抱头鼠窜:“知道了!小僧这就去!别啄我!”
    也不知是不是守真知道什么,当觉明蹑手蹑脚地钻进灵堂,偷偷拿走那幅画时,他一直闭着眼敲着木鱼,其余在诵经的僧人看见了,也不敢提醒,只一个个地惊诧地瞪大眼睛。
    觉明老脸通红,感觉这事比自己偷吃狗肉被住持抓到还尴尬,脚底抹油溜出了灵堂。
    凑足要带的东西,一人一鸟便下了山。
    觉明和尚一路苦不堪言,稍微走慢一点,黄鹂鸟就来啄他的秃脑袋,这样的结果便是他的脚程突然变得史无前例的快,竟然赶到天黑之前就到了皇城东华门外。
    此时宫门还未下钥,但以觉明这种一无名籍,二又说不出来意,还背着棉被抱着药箱的奇怪行头,是不可能进得去的。
    “怎么办?小僧这也进不去啊……”
    觉明挠挠秃头,有些无计可施。
    就在此时,狂风四起,黄鹂鸟颈部的羽毛忽然炸开,竖成戟状,身型暴涨数倍,宛若一只巨雕,浑身爆发出一股磅礴黑气,瞬间弥漫至整座城门,守门卫士们惊恐狂呼,东奔西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觉明:“!!!”
    觉明难以置信:“阿宝小娘子!你身上的怨气怎么越来越重了!快停下!你这样要招来天谴了!!”
    黄鹂鸟大怒,一挥翅膀,将和尚扇进城门内。
    觉明一跟头跌出老远,摔了个狗啃屎,险些吐出一口老血,见黄鹂鸟翅膀大张,又准备来扇他,连忙伸出手阻止。
    “我走!我自己走!阿宝小娘子,求求你别再扇我了……”
    东华门的异状引来了禁军的注意,无数殿前司军士手持武器,包围了他们,然而在这诡异的黑雾之下,竟无一人敢上前。
    觉明和尚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内监牢,一路如入无人之境。
    虽然看上去很威风凛凛,但和尚内心在泪流满面,心想,他这也算是为好友两肋插刀了罢,元敬小友,你可千万争点气,别等我还没赶到就断了气,不然你娘子怕是要拆掉这座皇宫啊。
    监牢还是先前的样子,不同的是地上的冯益全已经不知所踪,梁元敬侧躺在稻草上,生死不知。
    觉明一惊,急忙上前将他翻过来,摸他脉象,甚是微弱,险些摸不着,再低下头去听他心音,也是跳得很缓慢,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觉明先给他喂了一粒天王保命丹下去,先暂时吊着他的命,又将带来的棉被拆了,一股脑儿地往他身上盖。
    黄鹂鸟不停地啄着画轴,啄得嗒嗒响,觉明忙得脚打后脑勺,头也不回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等一下!”
    他将画卷展开,上面的陈年血迹已经很淡了,要滴新的血上去并不难,因为梁元敬遍体鳞伤,几乎就没有一块好地方,而且因为阿宝怨气的又一次爆发,他的伤口无法愈合,血没有停过。
    觉明将他的手臂抬起,衣袖卷上去,置于画卷上方,殷红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画中美人的眉心,渐渐地,汇成一个奇妙的漩涡,红光一闪,美人消失,黄鹂鸟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个手执纨扇、披金戴玉的宫廷仕女。
    “他怎么样?”
    变成人的一刹那,阿宝就迫不及待地问。
    “很不好,”觉明皱着眉头,实话实说,“我只能尽力救治,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阿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梁元敬扭曲变形的手,不敢用力,在上面吻了又吻,仿佛希望这能替他缓解疼痛。
    梁元敬的体温冰凉,即使盖着被子也不管用,双目紧闭,虽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可面容还是那么俊逸,那么好看。
    阿宝的眼泪一颗颗地掉下来。
    她颤抖着手,捧起梁元敬的脸,替他一点点擦去血垢,整理好乱发,又珍而重之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唇移到他的耳畔,轻声呢喃:“你要活着,梁元敬,听到了吗?你一定要活着,我会救你的。”
    替他掖好被子后,她从地上站起身,对觉明说:“他就交给你了,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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