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明神色复杂,张了张口,似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无论如何,都不要伤人,我这小友是个痴心人,若得知你为了他,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那跟杀了他也没什么区别。”
    阿宝没有回答,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内廷此时已经陷入了一片混乱,没有人说得清具体情况,有人说是妖魔鬼怪作乱,有人说是有西夏刺客混进来,还有人说是一个和尚作法,预备加害圣上,福宁殿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殿前司军士,戒备森严。
    阿宝远远地望着这一幕,踌躇几番,到底还是没冲上去硬闯,沉吟片刻,一转身,踏入了深沉夜色中。
    坤宁殿内,也是一派兵荒马乱。
    薛蘅得知竟有人刺驾,惊得什么都顾不得了,一把抓住报信的小黄门道:“官家呢?官家如何了?”
    小黄门急忙回道:“小人来的时候,陆太尉已经在抽调殿前司军士前去护驾了,官家吉人天相,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到薛蘅,她拧着眉道:“不行!我要去福宁殿看看!”
    周围的侍女听了,纷纷跪在地上劝皇后娘娘三思,如今刺客下落不明,意图不明,天色又黑,外面还在打雷,眼下在坤宁殿内闭门不出才是最安全的应对法子,倘若在路上出了什么危险,他们都承担不了后果。
    薛蘅被侍女们抱着腿,寸步难行,不由得勃然大怒:“狗奴才!要是官家出了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她一向温和谦逊,有慈悲心,尚是第一次在宫人面前发这么大火气。
    众侍女们害怕得发抖,却都不敢放开手,官家出事,她们担待不了,可皇后娘娘出事,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更担待不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侍女们不约而同地哭嚎起来,纷纷喊着“娘娘三思”。
    正相持不下之时,殿外却滚进来一个负责看门的内侍。
    薛蘅眼皮猛地一跳,急忙问:“怎么了?可是官家那边有消息?”
    “不不不……”小内侍吓得舌头打结,欲哭无泪道,“是外面……外面有个人……”
    “你慌什么慌?!”
    薛蘅皱眉怒喝道:“好好说话!到底是什么人?!”
    小内侍瑟瑟发抖:“她说是……故人。”
    薛蘅蓦地一怔。
    便在这时,閣门被推开,夹着雪粒的夜风倒灌进来,吹灭了殿中火烛,一人身着宫装,满头珠翠,笑意盈盈地踏过门槛,走了进来。
    电光阵阵,照亮一张美丽又熟悉的脸。
    就如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她十分自然地坐下,跷着腿,笑着问候薛蘅:“好大的威风啊,皇后娘娘。”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释怀
    “你……你是人是鬼?”
    薛蘅震惊地看着座椅上那个吃着糕点的人。
    “为什么你们每一个人见到我, 都要问这种话?就不能有新意一点么?”
    阿宝放下糕点,拍去身上掉的残渣,抬起眼道:“这么说罢, 我应当算是鬼, 不过话说回来, 我是人是鬼,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毕竟当年, 是你给我试的气。”
    “是……”
    薛蘅茫然道:“当时你已经断了气……”
    “没断, ”阿宝说,“到棺材里还剩一口气, 冯益全那个断子绝孙的缺德鬼, 把我活活给闷死在里头了。”
    “…………”
    薛蘅瞪大眼睛:“不可能!”
    阿宝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感觉不似作伪,但薛蘅这个女人一向擅长演戏, 她就像个天生的戏子,一辈子戴着面具生存, 别说阿宝分辨不出真伪, 她内心怀疑就连薛蘅自己也分不太出来。
    她究竟知不知情, 这件事阿宝已经不想再追究下去了,没有意义,但不意味着她不能利用这件事作文章。
    “你欠我一个人情, 薛三娘子。”
    她盯着薛蘅,幽幽地说。
    薛蘅不愧是禁庭里最聪明的女人, 很快反应过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要见赵從。”
    见她瞬间变了脸色,阿宝立即补充:“别担心, 我不会告诉他是你和冯益全联手闷死了我。我也不会伤害他, 天子是紫微星降世, 有龙气护身,我区区一介亡魂,是伤不了他的,我只是需要他释放一个人。”
    “是梁先生吗?”薛蘅问。
    阿宝没有否认,只是问:“这个忙,你能帮吗?”
    薛蘅沉默。
    阿宝提醒她:“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等你。”
    “你需要换身装束,”薛蘅看着她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扮作我的侍女。”
    “行。”
    阿宝没怎么思索就点了头。
    在薛蘅的帮助下,她很快换好了侍女的服饰,原本的衣服和首饰珠钗刚一卸下来,便化为乌有,看得薛蘅又呆住了。
    阿宝见怪不怪,一边系着斗篷,嘴上嘲讽道:“不必这么惊讶罢,皇后,眼珠子要掉出来了。”
    系带被她打了个死结,越系越紧,薛蘅看不过去,便走过来拆开了,重新替她系好。
    她的个头比阿宝要高挑一点,做这种事时,便要垂着眼,一面淡淡道:“我只是没见过罢了。”
    阿宝翻个白眼,不想跟她说话。
    二人挑了盏宫灯,出了坤宁殿门,前往福宁殿,外面又下起了鹅毛大雪,似扯棉搓絮一般,时不时地还滚过一道闷雷,吓得阿宝双肩一缩,生怕下一道就往她头顶劈来。
    薛蘅抬头看天,又侧头问她:“怕打雷?”
    阿宝没好气,心想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要你管。”
    一路上又遇到几拨东奔西跑的军士,说是刺客已经抓到了,是个和尚,现在已关押在暴室听候讯问。
    阿宝一听,心中把觉明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个没点用的臭和尚!净给她添乱!
    薛蘅提着灯扫来一眼,问:“是你们的人?”
    阿宝不想理她。
    薛蘅又道:“看来你要释放的人不是一个,是两个了。”
    “……”
    阿宝终于忍不住了,偏过头道:“你能不能闭上嘴?”
    薛蘅只好不说话了。
    -
    虽然刺客已经被抓住了,但事关圣上安危,众人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殿前司指挥使陆云亲自坐镇,连一只蚊子都不敢放进殿去,可他不敢阻拦皇后,只是反复打量着皇后身后的一名侍女。
    她穿着斗篷,戴着风帽,遮得实在是太严实了一点,又垂着头,看不清长相。
    “有什么问题吗?陆大人?”
    薛蘅不动声色地移动半步,挡住身后的阿宝。
    陆指挥收回鹰隼一样的视线,恭敬地拱手道:“无事,娘娘请进。”
    薛蘅进到福宁殿后,就有内侍上前禀报,说是官家先前又梦魇了,再加上突如其来的雷电,受到了惊吓,一直神智不清,嘴里念叨着废后李氏。
    薛蘅听了点点头,让殿中所有伺候的宫人都退出去,没有传唤不可进来。
    她带着阿宝向后殿走去,顺便向她解释:“自你……不在后,官家便时常梦魇,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总是说你没死,说你……只是回扬州去了。”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扮作他的梦里人吗?他如今分不清的,不要告诉他你死了,就当是可怜可怜他,可以么?”
    阿宝没回答,只冷冷道:“开门罢。”
    寝殿里灯火昏暗,似被人特意布置成这样,赵從只着一袭单薄寝衣,赤着足,坐在床前的脚踏上,怀里抱着那盆已经枯死的腊梅,双眼怔怔的,神游天外。
    “官家。”
    薛蘅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握着他的手轻声呼唤。
    “三娘……”
    赵從回过神,喃喃说:“朕梦见婉娘了,她说她恨朕,她要挖了朕的心肝……”
    薛蘅摘了帕子,替他擦拭额上的冷汗,像母亲哄孩子似的,柔声细语道:“怎么会呢?婉姐姐这么爱官家,是不会伤害官家的,那只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官家,你看看,臣妾带了谁来看你了?”
    她示意赵從向门口看去,阿宝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缓缓摘下头上的风帽。
    “婉娘!!!”
    赵從腾地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腊梅盆栽从他膝上摔下去,花盆砸碎,土壤撒了一地。
    “婉娘!”
    赵從赤着双足跑过来,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欣喜若狂地喊道:“你没死!朕就知道!你没死!他们都是骗我的!”
    薛蘅安静地退出了寝殿,阿宝深呼吸一口气,用力地将赵從推开,漠然道:“放了梁元敬。”
    “婉娘……”
    赵從不死心地还想来抱她,终于惹怒了阿宝,一巴掌抽在他身上,“我让你放了梁元敬!放了他!你听不懂人话吗?!”
    赵從被她打得很疼,却依然固执地将她抱进怀里,手下的血肉是真实的,还有温热的体温,深深嗅一口,鼻端都是婉娘身上熟悉的芳香,她不再是梦里那个摸不到也追不上的幻影,而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
    她回来了,他的婉娘回来了。
    赵從紧紧地抱着怀中人,似要将她嵌入骨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好!好!我放了他!婉娘,不管你要什么,你知道,我总是会答应你的。”
    即使他做出了承诺,阿宝依然不放心,非得亲自盯着他书写手诏,直到快要写完时,她才陡然记起来:“等等,还要加个人,觉明和尚。”
    险些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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